2025-11-21
我的童年,是在一条总也走不到头的巷弄里度过的。巷子的尽头,连接着一个旧货市场——我眼中全世界最丰饶的海域。我像一尾小小的鱼,在堆积如山的旧物间逡巡,目光掠过生锈的铁皮火车、缺了胳膊的娃娃、字迹模糊的小人书,最终,总是无可避免地,定格在玻璃柜台最深处的那架“巡天者”望远镜上。
它通体是墨绿色的胶壳,像盛夏最深的草叶,镜筒上烫着银色的“SKY-WALKER”字样,在我心里,那便是通往宇宙的通行证。它的价格,用红字写在一个小小的硬纸牌上,对于一个需要将零花钱攒起来买小冰棍的孩子来说,那是一个天文数字,如同月球背面的环形山,遥不可及。
我从不向母亲开口。我知道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,能变出热腾腾的饭菜和干净校服,却变不出这样一件“无用”的奢侈品。于是,探望它,便成了我一个人的、隐秘的朝圣。
我会假意挑选旁边的橡皮,或是一盒回形针,目光却贪婪地黏在它身上。我甚至记住了它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划痕,仿佛那些不是瑕疵,而是它与我之间独有的、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纹路。店主人是个戴老花镜的爷爷,他从不驱赶我这个只看不买的孩子。有时,他会抬起眼,从镜片上方投来一瞥,那目光浑浊而宽容,仿佛在说:“看吧,小家伙,尽管看吧,梦想又不要钱。”
那时,我最好的玩伴是小航。我们共享着一条巷弄里的所有秘密,哪堵墙上的爬山虎里住着纺织娘,谁家的石榴树最先熟透,以及——那架“巡天者”是我们共同仰望的圣物。我们曾一起趴在他家水泥楼顶的凉席上,借着一本被翻烂了的《星空图鉴》,用手指在天空这条墨色的河床上捕捞光点。“那是北斗七星,像勺子那个!”“那边!那边肯定是织女星!”
我们的指认多半是错的,但那份确信不疑的快乐却是真的。小航常说,等我们有了那架望远镜,一定要第一个找到土星,他要看看那光环是不是真的像电视上看的一样,能在宇宙里旋转出一圈硕大无比的“螺旋唱片”。我们为此制定了详尽的“巡天计划”,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满了整个练习本,仿佛那墨绿色的镜筒,是一把能打开宇宙大门的钥匙,就握在未来的、某个长大了的我们手中。
后来,我用捡来的废旧纸筒、一片磨花的老花镜片和一块深色玻璃纸,笨拙地模仿着它的样子,做了一架“土制望远镜”。那个过程充满了挫败与微小的惊喜,胶水粘住了手指,纸筒总是歪斜,但当最后一片镜片被固定好,我举着那丑丑的物件时,心里却涌起造物主般的骄傲。
夜晚,我爬上屋顶,将纸筒对准星空。镜片模糊,视野昏暗,星星被拉长成颤抖的光丝,像一颗颗融化中的金色糖粒。但我却兴奋得浑身发抖。在那一片混沌的微光里,我仿佛真的触摸到了宇宙粗糙的、未打磨的边缘。我想,那个墨绿色的“巡天者”,看到的定然是一个更清晰、更锐利、更璀璨的梦吧。小航试了试我的“杰作”,大笑着说:“我看什么都像一团毛线!”但笑过之后,我们依旧举着它,在屋顶上待到很晚,直到楼下传来大人呼唤的声音。
升入中学后,我和小航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。课业像渐渐涨起的潮水,淹没了屋顶上的星空,也冲淡了共享一条巷弄的回忆。我们依然打招呼,却不再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。那个写了整整一本的“巡天计划”,不知被塞到了哪个角落,蒙上了时间的灰尘。旧货市场我去得也少了,偶尔路过,瞥见那架“巡天者”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处,像一枚被钉在时光琥珀里的甲虫,颜色依旧,却莫名地失去了部分光芒。我知道,那部分光芒,转移到了我的物理试卷上,转移到了排名表上,转移到了一个少年不得不去面对的、更现实的世界里。
再后来,升学、工作,我留在了老家。生活从一条窄窄的巷弄,扩张到整座城市。我早已拥有了能买下“巡天者”的能力,却再也没有想起过它。在这个以光速运行的世界里奔波,我追逐着一个个更具体、更触手可及的目标,买过许多东西,那些东西被迅速地购回,拆封,然后很快地失去新鲜感,像被冲上岸的贝壳,在生活的沙滩上堆积。童年那枚名为“巡天者”的贝壳,被深深地埋在了下面,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。
直到那个加班至深夜的归途,我在街角等一个漫长的红灯,无意间抬起头。

城市被光雾笼罩,天空是一种沉闷的灰黑色,像一块被用旧了的绒布。稀稀落落的几颗星子,黯淡地钉在上面,有气无力。那一瞬间,童年屋顶上那片泼洒的、汹涌的、几乎要坠下人间的星光,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。我的心,被一种温柔的塌陷感击中。
我忽然想起了小航。几年前的同学会上,得知他去了外地,成了一名程序员,过着标准而忙碌的生活。我们寒暄,交换联系方式,说着“常联系”,却心知肚明,那条共享的巷弄,我们早已走了出去,再也回不了头了。我甚至想起了旧货市场那个老爷爷宽容的目光,他或许早已明白,有些东西,正是因为得不到,才得以在记忆里永远保持完美的形态。
我没有再去买一架望远镜。我知道,即使用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,也寻不回那个在旧货市场,踮着脚尖,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仰望一件“非分之想”的男孩了。我也知道,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愿意和我一起,举着一个可笑的纸筒,在屋顶上胡乱指认星空,并对此深信不疑的伙伴了。
那架墨绿色的“巡天者”,它从未被点亮过。它永远静默地立在我记忆的玻璃柜台后,崭新如初,连同它身后那片为我一人存在的、钻石般清澈的夜空,以及旁边那个目光炽热、对未来满怀期待的男孩,和他的朋友。它是我年少时未曾抵达的彼岸,也因此,它成了我心中永恒的星辰。
我们终其一生,或许并非被“不可得”之物所困,而是被那个曾经为之仰望、心跳怦然的自己,温柔地绊住了一生。那枚未点亮的星辰,它不照亮前路,只照亮来处。它在每一个类似此刻的、疲惫而疏离的夜晚,轻声提醒我——你曾那样纯粹地、不计回报地爱过一件事,你曾拥有过一片那么近、那么灿烂的星空,你曾是一个那么富有、那么快乐的,梦想家。(胡昭耀)